山景王四

聂卫本命
过激攻控,红心蓝手评论都欢迎,莫谈拆逆

 

[聂卫]鬼迷

①写于10年,一个鬼故事。②副CP荆轲/高渐离。



卫庄从梦中惊醒,冷汗涔涔。


他坐起身来,喘着气,环顾四周,熟悉的房间让他狂跳的心稍稍平静。他翻身下床,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窗前,拉开厚实的米色落地窗帘,阳光倾泻进来,整个卧室里便满是淡淡的温暖气息。


盖聂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,听见声响抬起头,见卫庄从卧室里出来,“可算起床了。”


卫庄没有应声,半眯着双眼,尚有些迷蒙,随手从桌上抽了张纸巾,擦去脸上的薄汗,慢吞吞地走向沙发,在盖聂身旁坐下,仰头靠着沙发背,又阖上了眼睛。


“看你拖鞋左右脚都穿反了。”盖聂放下手中的书,给他把鞋重新穿好。


卫庄不耐烦地蹬掉拖鞋。盖聂伸手揉揉他睡得凌乱的头发,“怎么了。”


“我们回老宅子看看吧。”


所谓老宅子,是他们已故恩师鬼谷子住的地方,很有些年代了。年少时两人随他学艺,整个少年时光都是在那个老四合院里度过的。师父过世后,他们俩也就一直没有回去。


卫庄深吸口气,起身去够盖聂手旁的玻璃杯,被盖聂挡了下来,“那是冷水,等等。”从热水瓶里倒了热水给他,“怎么忽然想回去。”


卫庄捧着水温适中的杯子,浅浅地抿了一口,“我又做噩梦了。”


盖聂皱起眉,“怎么会?已经很久没有——”


“是啊。好多年了。我还以为……自己已经失去感知能力了。师哥,我饿。”


盖聂看看墙上的时钟,“十二点半了,我去做饭。”他站起身,顺便把卫庄一并拽了起来,“洗漱去,别一个劲揉眼睛。”


洗漱过后卫庄有了些精神,捧了冒着热气的杯子靠在厨房门口看盖聂炒青菜。


“我不要吃青菜。”


盖聂没搭理他,“这么说,你梦见了老宅子?”


“嗯,我看见门口那棵大槐树了。”卫庄点点头,“还有大门。和以前一个样子。”


盖聂把青菜盛进素白瓷盘里,“吃饭。边吃边说。”


卫庄把筷子咬在嘴里,腾出双手来盛汤,砂锅里细嫩的粉丝上叠着一层切得极薄的牛肉,撒着细碎的鲜绿葱花,那颜色简直比香味还要诱人。


“我梦见,老宅子突然现出好大的煞气。”卫庄喝了口汤,长吁了口气,慢悠悠地说,“而且……里面又住人了。”


盖聂伸向青菜的筷子顿了顿,“什么样的人?”


“是个男的,没见过,年纪么……跟你我差不多。有个鬼一直站在他的身后。”


盖聂沉吟道,“说起来,我们有多少年没办过了?”


卫庄嘿嘿一笑,“怎么,鬼谷大弟子技痒了。”


“我只盼老宅里的人一切无事就好。你赶紧吃,我马上订机票,争取早点走。”


卫庄嘴里含着汤,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。




高渐离把深青色的窗帘拉严,暖融融的房间顿时便阴了下来。房里的橱柜桌椅都是上等花梨木,只是式样很老,不少地方清漆已然剥落。刚搬进来时,这里积了厚厚的灰尘,到处都是蛛网,如今已干干净净,连最隐蔽的角落里都彻底清扫过,仿佛从来没有断过人烟。


他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封面泛黄的相册,轻放在桌上。又泡了杯墨江云针摆在一旁,茶叶碧翠,梅子青的瓷杯釉色如玉,底下衬着前日翻找出来的一块刻有梅花图案的红木杯垫。


茶水上方一烟热汽袅袅,在空中弥漫出奇妙的姿态。高渐离坐在桌前,翻开相册,扉页上两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并肩而立,一个心无城府地笑着,另一个紧抿着嘴,表情僵硬。高渐离右手食指在那张笑脸上轻轻拂过,低低说道,“那时候……真是年轻。”


热汽慢慢淡隐,高渐离一口不曾喝,任它凉去。过了会,他端了茶杯起身,滤去余温微热的茶水,将热水斟满瓷杯,依旧凉在桌上。


茶水三泡之后,他合上相册,走到窗前,拉开一半窗帘,这时已是日落时分,推开窗子,便见落日熔金明霞满天,余晖映在青灰色水磨砖墙的一角,把几株粗壮的野草叶儿涂得闪闪发亮。他将凉透的茶水连同茶叶一并倒入草丛中,几片细长的墨绿色草叶被清冷的水柱压得低低的,又很快直起,微微颤动,三两滴水珠顺着叶尖滚落下去。


高渐离端着空杯静静地站在窗前,不知在看什么。直到暮色四合,微风卷了几丝凉意钻入他的衬衫领子里,他才关拢窗户,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衣,穿过抄手游廊去厨房做饭。


清炒虾仁、凉拌竹笋,简简单单一荤一素,分别盛在两个青花莲纹大碗里。高渐离坐在厨房里的小方桌前,就着屋里昏黄的灯光,细细地将煮的小半锅白粥吃完。


这时,大银盆子似的月亮已经从天穹西角挪上中天,四合院的周围没有路灯,月光泼在院门前那棵高大的百年古槐树上,在照壁上投射出模样狰狞的斑驳黑影。


高渐离洗了碗,从厨房出来,信步绕至前院影壁,皎月朗朗,影壁上绘着的松鹤延年栩栩如生,他伸手轻触冰凉的砖石,顺着墙上几只仙鹤的轮廓细细描摹。他自己的影子也印在照壁上,斜斜的,清瘦颀长,有一部分与树影融在一起,辨不清晰,月色将他周身晕染出一层微亮的薄雾。


院里丛生的野草间,不知名的虫子忽然亮着嗓子叫了两声。高渐离身躯微微一颤,仿佛自故地神游而归。他将外衣裹紧了些,踩着鹅卵石地,沿着走廊向正房走去,轻盈的脚步声掩下一句低叹。


“好月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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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渐离。”


熟悉的声音,爽朗又热切。高渐离转过头,荆轲坐在桌旁,左手撑着下巴,右手五指在红木桌面上嗒嗒嗒地轻敲,脸上笑眯眯地。“渐离。”他又唤了一声。


高渐离低低地应了,继续在一叠旧书中翻找着什么。荆轲站起身,走到他跟前,伸手覆上他的右手背,“手这么凉,怎么不多穿点。”说着取下高渐离搭在椅背上的外衣,披在他身上。


“也不怎么冷。”高渐离这样说着,不过还是将双臂伸进袖子,又把纽扣一一扣上。


荆轲伸手帮他把领子翻好,“我想吃清炒虾仁。”


“……不会炒。”


荆轲拉着他就往外走,一副兴冲冲的样子,“来吧,我们去河边钓虾!”


清流潺潺,河底的水草很繁盛,有几丝在水面上微微浮出个尖来,纤细绵长,青绿可爱。河边颇多湿泥,高渐离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,微微皱起眉宇。而荆轲一径朝前奔去,裤腿卷至膝盖,赤足在泥地里跳来跳去,青嫩的浅草漫过他的脚踝——也不知他的鞋袜去了哪里。


“渐离!快来快来!”荆轲转身朝着高渐离大幅地挥动双手。


高渐离稍作犹豫,还是跟了上去。荆轲站在河沿朝水里张望,高渐离立在他身旁,“大哥,没有带渔具怎么钓。”


荆轲扭头看他,神秘兮兮地笑着,“放心,我当然是有备而来。”他从不知什么地方取出几根又细又短的竹竿,端头上用白棉线绑着一截小虫。另有一段竹竿稍长,头上用铁丝穿着个小网兜。他把拴着小虫的竹竿分了几根给高渐离,“来来,一人一半,每隔两三米放一根。”说着抓了自己手里那几根竹竿就跑开了。


高渐离学着荆轲的样子,把小虫浸在水里,然后退到不远处一棵枯树旁,看着荆轲在五六根竹竿之间来回跑,一会提这根,一会提那根,有时候提起来什么都没有,有时候就有虾咬着小虫不松口,等它快被提出水面时,荆轲左手就用那小网兜伸到虾的下方,把它兜住。


这条小河看着清澈,虾还不少。没多久,荆轲随身带的小口袋里就装了小半袋,他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,满意地点头,“够吃了。”他举起袋子,向高渐离扬了扬,脸上满是欢喜的神色。


高渐离低下头,把粘着湿泥的鞋底在干硬的地上蹭了蹭,“那我们走吧。”


荆轲却不过去,“渐离,你来。”高渐离皱着眉摇摇头。“就别心疼你那鞋了,横竖已经脏了。”荆轲咧着嘴冲他笑。


高渐离很勉强地走上前去,“怎么了大哥。”


冷不防荆轲把手里的竹竿网兜一股脑儿往地下一放,弯腰伸手入河,双手抄了一捧清水就去泼他,微凉的水滴溅到高渐离的脸上,他本能地倒退几步,抬起衣袖把水擦去,又好气又好笑,“大哥,你——”


荆轲直起身来,敛去终日挂在脸上的坦荡笑容,很专注地看着他,“渐离,我只是想看看你笑的样子。我有很久没见着了。”


高渐离怔住了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忽然,荆轲指节分明的右手搭上他的肩膀,向四下张望,“渐离,你听,什么声音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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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渐离睁开双眼,坐起身来。窗帘拉拢着,房间里光线黯淡,不知是什么时分。


他确实听见有声音。敲门声。他掀开薄薄的被子下了床,披上外套,蹬着拖鞋走出房门。原来这会已是次日清晨,天刚刚放亮,几只黑翅白身的小鸟在院里蹦跶,在高渐离推开门的一瞬间,不约而同地扑棱着翅膀飞上屋檐。


敲门声依然坚持不懈地响着,高渐离皱着眉走向门口,移去门背后的木闩,把院门打开。


“小高?”


“盖聂。”


盖聂见来开门的人居然是高渐离,大感意外。一旁的卫庄挑了挑眉,把背包带往上拽了一把,“原来你们认识。这就有意思多了。”说着就想进屋,被高渐离挡在门口,后者的语气有些冷,“你们……来这里做什么?”


“我们以前在这里住过几年。”盖聂解释说。


“哦,这么巧。”


盖聂看了看卫庄,继续向高渐离道,“小高,这是我师弟卫庄。这次我们来北京出差,逮着个空,想回来看看这老宅子。”又转过头低声和卫庄解释道,“这是高渐离,我大学校友。”


“一大清早的,还真是空。”高渐离语气仍是不太和善。


“红眼航班。一下飞机直接就过来了。”盖聂歉然道,“打扰你休息了。”


卫庄看着高渐离,嘴角微扬,“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?”


高渐离迟疑了一下,还是让了步,转身向里屋走去,“进来说话吧。”


进了大门,盖聂把门闩拴上,小声问卫庄,“你梦见的人是小高?”


卫庄点点头,沉吟道,“你的朋友,住进了师父的宅子,还被鬼缠身,这事来得蹊跷。”


两人低声交谈着,走进堂屋。高渐离已经换了衣服,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,“吃过了么?”


“还没。”卫庄把背包搁在八仙桌上,坐了下来,“正饿着呢。”


高渐离点点头,“我去煮粥,你们一起将就着吃点。”


盖聂也把包卸下,“小高,你坐会,我去煮好了。”


卫庄从盖聂手里接过他的包,挨在自己那只的边上,“你由他去,他这人就喜欢煮啊烧啊的。”


高渐离便不再多说,“嗯。厨房里有几包榨菜之类。”


盖聂走后,高渐离在卫庄对面坐下,“盖聂刚才说,你们在这住过。”


卫庄低着头,轻笑道,“是啊,这里以前是我们师父的宅子。我们小时候跟他学武,住了好几年。”他指着桌沿上一个印记,“你看,这个卫字就是我小时候刻的,被师父看到之后狠狠责骂了一顿,说这是上好的紫檀木,叫我给毁了,后来罚我在柴房里跪了一天一夜。喏,你看这里还有个‘盖’,也是我刻的。”


他探过头去看了看那个歪歪斜斜的盖字,小声嘀咕了一句,“我那时候的字怎么这么难看。”


高渐离静静地听他自说自话,过了会,开口问道,“你们不单单是怀旧来的吧。”


 “是啊,”卫庄笑笑,“我们想在这里借住两个晚上,成么?”他见高渐离没什么反应,续道,“你现在住哪间?”


“北房。”


“师父的房间,”卫庄朝北飞快地瞟了一眼,“我可不敢住。我们以前住东西厢房的,也不知现在房里什么模样。”


“大件的家具还在,不过没有被褥细软之类。”


“没事,将就一下就行。”正说着,盖聂端了早饭进屋,竹托盘上三个影青釉刻花碗里盛着晶莹璧透的清粥,两只白釉小碟子里分别是玫瑰腐乳和榨菜。他把托盘轻轻放到桌上,正想在桌子北首坐下,被卫庄扯住,指指南首,“你坐那头。”


“……为什么?”


卫庄指了指那个盖字,冲他笑。盖聂微微笑着摇头,“我都已经忘了。”便转而在南首坐了,三人安静地吃粥。方才惊散的小鸟复又蹿回地上,在鹅卵石小道与草丛之间来来回回,嬉闹不休。




吃过早饭,盖聂和卫庄就带着行李到了东厢房。推门进去,屋里弥漫着浅淡的海南沉香味,清雅悦人。两人把包随意放在床榻上,便在这间幼时的居所里来回逡巡。


“收拾得可真干净。”卫庄伸手摸了摸窗棂,一星浮尘都没有,窗纸是新糊的,素白厚实。盖聂站在他身后,揽着他的肩膀附耳低笑道,“你当谁都像你一样。”


卫庄转过头来,白了他一眼,余光却瞟向边上的紫檀嵌画珐琅云龙纹书架。“你看,那些居然还在。”


两人走近细看,师父曾经摆放在书架上的几个古玩仍旧在原来的位置,高渐离很显然将这些也都一一擦拭过。几个式样各异的瓶瓶罐罐疏朗地摆在空落落的架子上,十数年的光阴仿佛不经意间自那些空隙中漏走。


“看那个,”卫庄指指最上层一只直径十来公分的灰绿釉水呈,“小时候我用来养过蝌蚪。”


盖聂忍不住笑了,卫庄瞪他,“……你没告诉师父吧?”


“怎么可能,被他知道了准会关你禁闭,”盖聂的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,“到时还得连累我大半夜偷偷给你送吃的。”


卫庄想了想,点点头,“也是。”


“小庄,你还记得这个罐头么?”


“啊,我的蛐蛐罐。”卫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下那只黑秞剔花花卉罐,眯起一只眼朝里面看。


“真想看看师父知道你拿这个几百年前的西夏罐头斗蛐蛐,会是什么模样。”


卫庄叹了口气,把罐子放回原位,“我也想看。”


两人至桌前坐下,盖聂迟疑了一下,问道,“你说那鬼……该不会是师父吧?”


卫庄嗤笑出声,“虽说在我的梦里鬼只是以白雾形态显现,可如果连师父都认不出,我还算是他老人家的徒弟么。”


盖聂点点头,从包里取出记事簿和笔,“我们得弄清楚几件事,首先就是,小高为什么会来这里住。当年师父不是说过么,这宅子的煞气,非他不能镇住。所以他故去之后,这里再也没有住过人。小高为人谨细,这些情况他不可能不事先了解清楚。”


“为人谨细,有你谨细么?”卫庄伸手去撩他的鬓角,盖聂侧身避过,“别调皮,说正事呢。这一点,一会得问问他。”


“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和我们说实话,”卫庄懒懒地用手撑着头,“你既然说他谨细,那他是否也早已调查到我们俩头上?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我们和老宅子的关系,故意引我们回来。”


“你……是说,他和那鬼是一伙的?那他为什么要引我们回来……”盖聂的语气忽然有些异样,目光中若有所思,沉吟不语。


卫庄摊开右手在他眼前晃动,“师哥,师哥?”


盖聂好久才回过神来,“怎么?”


“你想到什么了?”


盖聂放下笔,把本子推到一边,神情郑重,“小庄,你还记得荆轲么。”


卫庄别过头去轻哼了一声,“怎么会不记得,和你同居四年——”他忽然皱起眉,“几年前,他不是……”


盖聂点点头,“三年前,他车祸去世。”


“你的意思是,他在这里?”卫庄大感意外,“他和这个小高是什么关系?”


盖聂看着他,不说话。“我明白了。”卫庄顿悟,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,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

盖聂起身走到窗前,推开窗,隔着抄手游廊远远地望那悄无声息的正房,门窗紧闭,还拉着帘子,什么都看不见。阳光斜斜地照过去,将屋檐在正房的砖墙上摹出一条细长的日影。


“搞了半天,这一人一鬼都是你的旧识。大老远的赶过来,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。”卫庄打了个哈欠,趴在桌上懒懒地说,“不知道他吸了多少阳气,才能在阳世间滞留三年。师哥,你——打算怎么办?”

 

盖聂背对着卫庄,立在窗前沉默不语。卫庄瞥了他一眼,续道,“一个鬼,就算有阳气的补充,也不可能在阳世无限期地滞留下去,我猜荆轲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,所以小高才引我们来见他。其实他是在豪赌——赌正直无私的盖聂在世间道义和兄弟情义之间会如何选择。”


盖聂慢慢走回桌前坐下,十指插入发间,一动不动。卫庄起身走到他身旁,右手轻轻搭在他肩头,“不管你怎么选择,我都站在你这一边。如果要帮荆轲,我们一起想办法;如果要让他走,就由我来动手。”过了好一会,盖聂叹了口气,低声说,“小庄,谢谢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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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轲坐在一张黄花梨福庆如意纹太师椅上,跷着二郎腿,还不住地晃悠。双臂搭在扶手上,架势摆得十足。虽说鬼并不会因为站久了而感觉疲惫,可有得坐当然还是坐着好。


高渐离就坐在离他不远处,摊着一本厚厚的本子伏案疾书。边上青瓷盏里泡着新沏的墨江云针,荆轲以前最爱喝这茶。高渐离自己是不喜欢喝茶的,什么茶都不喜欢,一年四季只喝凉开水,哪怕外面冰冻三尺雪落满城。


荆轲起身在高渐离的对面坐下,伸出双手去探茶水上方那袅水汽。他感觉不到热度,也闻不到茶香,但是看着青翠幼嫩的茶叶在碧水中浮浮沉沉,还是让他很高兴。虽然如今无法饮茶,可至少还能纯粹地欣赏,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“品茶”吧。


茶叶慢慢沉底,热汽也渐淡了,高渐离起身将茶水倒去重新沏过,依然摆在原处,继续写作。荆轲忍不住伸手过去,顺着他的眉梢眼角细细描绘,直到唇边。高渐离的脸上依然是极端专注的样子,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。荆轲暗笑,以前他写东西时是严禁打扰的,否则就会发怒。而今他想怎么骚扰都可以,这大概算是作为鬼的一项难得福利。


这几年,高渐离本就稀缺的表情更加金贵,几乎只剩下一种:说得好听些是淡然,说得直白点就是木然,总之是喜怒绝少寄于颜色,令荆轲不得不怀念当年他生气的模样。


想到此处,他心念微动,起身绕到高渐离的身旁,俯下身来,在他的眼角轻轻烙下一吻,附耳低叹,“渐离。”


不知是不是荆轲的主观臆想,他觉得高渐离的眉宇似乎略略开朗,目光也柔和了些。他心中明白,高渐离虽然看不见自己,但知道自己就在他的身边,时时刻刻,不曾远离。


茶已沏了三巡,水色已经很浅,高渐离倒去了茶水,合上本子,连同钢笔一起放进床头柜的抽屉,将前日翻看过的相册又取了出来。


“每天看这个,都看了几百遍了,不腻么。”荆轲一只手搭在高渐离的肩头,另一只手撑在桌上,低头与他一起看那些旧照片。


两个人的合影其实并不多,高渐离讨厌对着镜头,不过他倒是很愿意站在镜头背后,做荆轲的私人摄影师。所以相册中大多是荆轲的个人照,摆着千姿百态的动作,做着奇形怪状的鬼脸。仅有的寥寥数张合影,还是高中春游时荆轲硬拉着他拍的。


“你看你,成天板着一张脸做什么。”荆轲指着扉页上那张俩人并排着的合影,“本来就帅,笑起来不就更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树梨花压海棠?”他叹了口气,“以前还有我逗你笑,现在——”


高渐离的神情依然很平静,一页页翻得很慢,每张照片都要看上很久,偶尔会用手指轻轻触碰照片上的人,仿佛那是真正的、有血有肉的荆轲。


荆轲也伸出手去,覆在高渐离的右手上。他知道高渐离手上有多少个茧子和冻疮留下的疤痕,知道他掌心里每一道纹路的走向,可自己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,给他生了冻疮的手指涂上软膏,将他终年冰凉的双手暖在自己外衣的口袋里。


这会高渐离正在看的一张照片是荆轲大四那年冬天时拍的,那年的雪纷纷攘攘下了好几天,满城都积了厚厚一层。好容易待雪止了,他起了个早身,在高渐离家楼下堆了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雪人,然后扯着嗓子喊他。三楼的窗户被推开,高渐离举着相机探出头,把他搂着雪人的傻样永远地保留了下来。


“你那会见我把你送我的这条围巾系在雪人的脖子里,当时是不是还有点不高兴?”荆轲回想起当日的情景,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,“当年你有没有想到,后来每年冬天,我就只用这一条围巾了,直到——”


有人敲门。两下。很用力,声音很闷。


高渐离皱起眉宇,把相册合拢往枕头底下一塞,起身去开门。


盖聂站在门口,脸上的神情很严肃。高渐离把门只开了一小半,挡在门前,“有事么。”盖聂一言不发,推门直闯而入,高渐离猝然不备,竟没有拦住。卫庄跟在盖聂身后,也进了屋。


高渐离关上房门,走到他俩跟前,面如凝霜,“你们这是做什么。”


荆轲站在桌前,望着昔日同窗好友,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,“好久不见了兄弟。”


盖聂站在房间正中央,环顾四周,深吸一口气,沉声说道,“荆轲,我知道你在。”




“盖聂,你——”高渐离上前一步,神情微露焦躁。卫庄轻拍他的肩头,“哎小高,请我们大老远的赶过来,总得让我们见见正主儿吧。”


高渐离在桌前缓缓落座,垂眸低叹,“不错,大哥是在这里。具体情况……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。”


“鬼能进入梦境,他白天隐遁在你身旁,晚上托梦给你,是不是?”卫庄问道。


“不错。每天,只有到了晚上,我才能……见到大哥。”


“我和师哥已经洗手不干很多年了,你倒是颇有人脉,能打听到我们与这里的关系。”


“鬼谷先生的两名弟子当年威名赫赫,想要探听下落行踪,这并不困难。”高渐离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。


“……一定是阴阳家那几个小姑娘嚼的舌头。”卫庄低声抱怨道。


“小庄在梦中能够感知鬼怪或一些异动,”盖聂解释道,“昨日他梦见宅子里煞气盈天,有鬼出没,我们怕出什么事,就连夜赶来了。”


高渐离点点头,“你们来得倒是快。”


盖聂又正色道,“小高,我想和荆轲谈谈,可以么。”


“谈?”高渐离蹙眉道,“怎么谈法。”


“但凡鬼得以暂留人间,必是存有附着精魂的遗物。”盖聂从怀里摸出一只两寸来高的白瓷六棱瓶,“这是师父生前秘制的药粉,在遗物上洒少许,能使鬼现形,哪怕是在白天。”


卫庄见高渐离沉吟不语,在一旁懒懒地说道,“你放心,只是让你的大哥现身而已,对他绝不会有任何伤害。”


高渐离犹豫少时,从乌木描银柜中取出一个挂着把铜锁的匣子,钥匙被他挂在脖子上贴身佩戴。打开匣子,是一条藏青色棉羊绒围巾,叠得平平整整,有些旧了,但质地依然柔软。


“原来是这个。”盖聂上前,双手捧起匣子细看,“这是大学时候,你送他的礼物。”高渐离默然点头,盖聂轻轻放下匣子,“我记得他那时在宿舍里炫耀了好一阵子,恨不得睡觉的时候都缠在脖子里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就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。”


盖聂拔出小巧的软木瓶塞,将浅蓝色的药粉轻洒少许,细密的粉屑落到围巾上,星星点点,微微发亮。


高渐离正看着那条围巾,忽然背后一声略带沙哑的轻唤,“渐离。”他浑身一凛,竟不敢回过头去。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,宽厚的胸膛贴着他的背,是阔别已久的温暖。


“渐离,你瘦了。”高渐离在熟悉的怀抱中回转过身,面前的人英气勃勃,容貌如昔,“天天瞧着你,还不怎么觉得,这一抱才发现,唉,你真是瘦了很多。”


高渐离双臂紧紧回抱住他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“别老埋着头,不想多看看我么。”荆轲揉揉高渐离的头发,温声说道。


“时间宝贵,药粉的作用只可以保持两个小时,而且不能连续使用。”


荆轲抬起头来,微笑道,“卫庄,多年不见,你还是专爱败我的兴。”


卫庄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,“哪里哪里。”


荆轲又把目光转向近旁的盖聂,“兄弟。”盖聂的目光中几丝欢喜与无奈交织,沉默半晌只说出一句,“你还是老样子。”


荆轲松开怀中的高渐离,走到盖聂面前,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,“兄弟,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,我就自己说吧。你就当——听一个故事。”


四人在桌前落座,荆轲理了理思绪,缓缓开口。


“三年前那起车祸,你们都是知道的。被那辆醉驾的车子撞了之后,我就失去了知觉。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在一个病房里,病床上躺着一个人,浑身插着管子,还连着呼吸器,渐离坐在床头,握着那个人的手。我心里有点窝火,上前就冲他嚷嚷,他却毫无反应,再一看床上那人,居然和我一模一样。”


“我那时候真是吓得不轻,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我拼命想回到自己的躯体中去,却怎么都办不到。这时候,我的身后有人说话,他说,‘别白费劲了,你已经死了。’”荆轲说到这里,冲盖聂和卫庄笑了笑,“你们知道那个说话的人是谁么。”


盖聂思忖道,“能肉眼看见鬼魂?这样的人我只听说过,却从没当真见识过。”


荆轲摆摆手,“不是肉眼看见,而是他本身也是鬼魂。我遇见的,是鬼谷先生。”


盖聂和卫庄同时惊道,“什么,是师父?”


“不错。”荆轲摸摸下巴,“说起来,兄弟,你的保密工作可真是做得滴水不漏,咱俩多少年的交情,你愣是从来没露过半丝口风,我就老是纳闷,你和卫庄那师兄弟的称呼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。这个谜底居然到我死了之后才揭开。”荆轲笑着摇摇头。


盖聂歉然道,“抱歉。师父生前——”
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鬼谷先生都和我说过。兄弟,你尽管放心,我可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。”


卫庄忍不住插嘴问道,“你见着我们师父,那就是说,他也还在阳间?”


“不错,鬼谷先生……真是个奇人啊。”荆轲眼神中满是敬慕钦佩之色,“他老人家说,他在很远的地方感应到了我,说我执念太深,在阳世有太多的放不下,如果就此投胎,会影响下一世的福祉。”


盖聂点点头,“师父曾说,阳世之人口口相传能使往生者忘却一切过往的孟婆汤,对执念太深的人效用有限,这样的人转世之后多会有异于常人之处,比如有人能知晓过去,有人能预言未来,有人能通鬼神,这种异能看似令人艳羡,实则凶险万分,稍有不慎便是大祸。”他叹了口气,看着边上的卫庄。


卫庄倒是不以为意,挑眉一笑,“是啊,师父很久前就说过,我之所以这辈子生来就能感知鬼气,就是因为前世的执念太深。”


“我看你这一世也没什么长进,”荆轲意有所指地冲卫庄一笑,“我接着说。后来我跟着鬼谷先生来到附近的一处空居,我问他怎么才能像他一样留下来,他给了我一颗内丹,有了它,我便能以月华为补给,无需吸食人的精气。他说什么时候我的执念消了,想投胎了,毁掉内丹,自会有人来领我去阴间。”


高渐离低声说道,“大哥,这些……你应该早些让我知道。”


荆轲伸出左臂,紧紧地搂了搂高渐离的肩膀,“渐离,你不用去管这些,你只要知道,不管你走到哪,总有一只鬼始终跟着你。”他笑了笑,“等到你也变成鬼,我们就一起去投胎。”


“这么说,这处宅子的情况,也是师父告诉你的。”卫庄道。


荆轲点点头,“鬼谷先生说,鬼匿于人世是逆天之举,所以每逢三年便有一劫,首劫最是凶险,躲过了,之后的便容易些。这处宅子煞气很重,对于鬼来说却是避劫的绝佳场所。他要我到时找你们帮忙,化解劫难。”


盖聂皱眉,“劫难一说,师父提是提过,我们却从未亲见,没什么把握。”


“是什么样的劫难?”高渐离问道。


荆轲迟疑了一下,“你听说过‘犀照’么。”


高渐离想了想,“就是那个点燃犀角就能照见鬼怪的旧时传说?”


盖聂神情凝重,“那不只是传说,是真的。”卫庄看了看盖聂,接着解释道,“鬼在人间待满三年,地府会派鬼师到人间以犀角的光芒照射,那光线照人是没什么作用的,可是对于新鬼来说,鬼气尚弱,万万抵挡不住。一照现形,二照定身,三照魂消。”


“魂消……”


卫庄续道,“不错,就是从此没了,不存在了,再也没有下一世。”说到这里,他也不由得收敛起轻描淡写的神情,看了荆轲一眼。荆轲倒是镇定自若,“能够多待这三年,就是即刻灰飞烟灭,也值。”


盖聂叹了口气,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三年之期就在——”


“今天晚上。”荆轲笑道。高渐离以手撑着前额,闭目不语。


盖聂面露忧色,“时间很紧,本该早做准备的。”


“现在准备,也还来得及。”卫庄站起身来,伸了个懒腰,向门口走去。


“小庄,你去哪。”


卫庄回过头来,扬起嘴角,“去救你兄弟啊,不一起来么?”他伸手指了指场院,盖聂登时醒悟,“难怪师父要荆轲来这里避劫。”


高渐离抬起头来,“我和你们一起去。”


“和你大哥再多说会话吧。”卫庄站在门口,一手撑着门框,以难得一见的认真口气说道,盖聂跟在他身后,把门轻轻带上。


房门关上的一瞬间,高渐离瘫软下来,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裂,他抓住荆轲的衣服,低声说道,“大哥,如果今晚……”


荆轲还是一副轻松的神情,“放心,有他们俩在,我会躲过这一劫的。”他见高渐离闷着不说话,就伸出双手去捏他的脸,“渐离,来,给大哥笑一个,别整天绷着脸,活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。虽然我好像是欠你——”


高渐离站起身来,双颊上两个不深不浅的红印子,“我给你沏一壶茶吧。”


荆轲又翘起二郎腿,笑容焕发,“好。”


碧嫩纤细的墨江云针躺在雨过天青色的茶盏底,热水缓缓注入,青叶便在杯盏中翻滚起舞。高渐离端了茶盏,转过身来,“大哥,你说——”


房间里,只余他自己一人。




盖聂和卫庄站在院子中央那棵枝叶稀疏但苍翠清癯的柏树边,卫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,另一只手在树干上拍了几下,“师哥,把这么一棵五六百年的古树砍了,只怕会惊动树灵。”


盖聂也伸手轻摸树干,“一会我做个符。古柏辟邪,虽然砍了可惜,可是眼下……只能这样。”


两人回到东厢房,盖聂从带来的包里取出一卷用红绳束着的浅杏黄纸,从裁刀理下一窄条,同一时候,卫庄已把笔墨都准备好了,将饱蘸浓墨的狼毫递给他,嘴角微扬,“道士。”


盖聂接过毛笔,在纸条上画符,“你不是?”


卫庄将一旁的黄花梨福寿纹靠背椅拖过来坐在盖聂的边上,看他在纸上涂抹着复杂的线条和咒语,“师哥。”


“嗯?”


卫庄把砚台移近些,“你觉得……我们能帮荆轲躲过犀照么。”


盖聂最后在纸上点了个墨点,算是画完了,他搁下笔,“总要勉力一试。小庄,你的玉佩摘下来吧。”


卫庄瞪了他一眼,“‘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。’”话是这样说着,还是双手背过去解脖颈中拴玉的红绳,“解不开。”


“你转过身来。”


卫庄依言背转过身,盖聂伸手去拆解那个绳结,低叹一声,“换作是我,我也会作出与他三年前同样的选择。”


“到时候,我允许你吸我的精气。”


结解了开来,盖聂把卫庄从小贴身佩戴的白玉夔凤纹佩摊在掌中,温润透亮,“好玉。”


“你都说了多少次了,我说给你,你又不要。”


“卫庄先生以玉事神,我区区一个道士,要这块通灵玉做什么。”盖聂一手攥着玉佩,一手拿了符,纸上墨迹已然干透,“走吧。”


“等等,我拿打火机。”


两人回到院里,在柏树底下浅浅地掘了个坑,将玉佩平放其中,夔凤纹一面朝上。卫庄伸出双手轻触树干,闭目静立,盖聂蹲在地上将符咒点燃,纸张在微蓝色的火舌中蜷曲起来,却烧得很慢,小小一张纸条,烧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烧完,在玉佩的旁边余下一撮细小的纯白色纸灰。


当最后一点火星黯淡下去时,卫庄睁开双眼,“好了。”盖聂拾起玉佩,轻轻吹去面上的浮土,放进口袋,“红绳上有些尘土,回去换一根。”


“嗯。”


柏树依然青郁,那青绿色却仿佛一下子失了光采,黯然无神。柴房有砍刀,树干被砍断了,取了一人长的一段,将外面的皮刨去,用绳索捆了拖到正房。


高渐离在房里写作,见他们来了,就将本子合上,迎上前去,“这木头……”


卫庄在木头上拍了一下,“明晚,就指望着它救你大哥了。”


盖聂看着高渐离,“小高,这段木头是荆轲的替身,除了那条围巾,你还有他的东西么?”


高渐离点点头,“有一条皮带。”说着去开了柜子将一条黑色皮带取了出来,盖聂接过来看了看,“很好,就用这个。”他把皮带束在柏木腰段,与卫庄合力将它抱到床上。


卫庄从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摸出一只红锦缎面的小盒子,打开来里面是六块颜色样式形态迥异的玉石。


“圭在左,璋在首,琥在右,璜在足,璧在背,琮在腹。”卫庄口中低声念着,将六块玉石在柏木旁边摆出一个十字形。


高渐离静立一旁,对这奇怪的仪式浑然不解,待卫庄摆放完毕起身,这才问道,“我不太明白,这样以后,这段柏木就是大哥的替身了?”


盖聂点点头,“柏木有灵性,尤其是古柏,”他指了指那条黑色皮带,续道,“这是他的东西,鬼师在阳世不能见物,等会它们前来布劫,会把柏木当成荆轲。”


“那大哥怎么办,鬼师不会感应到他身上的鬼气么?”


卫庄邪笑道,“给他洗一个澡就成。”


盖聂见高渐离皱起眉来,便解释道,“荆轲身上的鬼气,只能用龙涎香加净水暂时掩去。只要待鬼师一走,就万事大吉。


高渐离问道,“这样做,有几分把握?”


盖聂与卫庄对视一眼,均缓缓摇头,盖聂实话实说,“我们从没有做过这个,实在谈不上多大把握,至多——五分。”


“不管如何,还是多谢你们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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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已是深夜,月隐不见,暮色沉重,宅院里满是浓浓的黑影,往日活跃的鸣虫都没了声响。盖聂卫庄让荆轲尽可能远离宅子,以免被鬼师感知到。高渐离坚持要守在正房里,盖聂和卫庄潜在房外的窗下,杉木雕花窗的中央窗格镶有一小块玻璃,可以窥见里面。


待到近午夜时分,屋里昏黄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,盖聂推推身旁打瞌睡的卫庄,“好像来了。”


卫庄打了个哈欠,揉揉眼睛,凑到窗户眼前面朝里望,“我就看到小高。”


两人极小声地附耳交谈着,忽然房里一声轻响,灯熄了,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。盖聂右手伸进衣袋里,紧紧攥着那枚夔凤纹玉佩,竭力压制着心中不安的情绪。


过了不知几时,床前忽然亮起一团光芒,光线呈象牙白色,并不刺眼,笔直而徐缓地朝床榻送去。柏木上似乎笼了一层薄薄的光雾,房里一人屋外两人紧张得一动不动,几乎忘了呼吸。光雾缓缓晕染开来,像一滴发光的墨汁在暗夜中化散,当光雾弥漫到墙角时,象牙白色的光团忽然隐匿不见。


少时,光团又起,比前次更亮,从房间各个角落的虚无黑暗中,同时伸出无数看得见摸不着的黑色枝蔓状细物,刺破柏木四周的光晕,将它缠得严严实实。直到没有一丝光线漏出,光团才暗了下去。


大概只过了数分钟,象牙白色的光团第三次出现,投射到床上,方才的枝蔓根根断裂,纷纷退回黑暗角落,树干重又露了出来。


光团隐去,房里的灯自己亮了出来,把房内的团团黑影再度染成暗黄的颜色。


盖聂和卫庄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,对视一眼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两人进了房间,高渐离坐在桌前一动不动,见到他俩,他缓缓开口道,“刚才真是……平生所仅见。”


“你看到鬼师了?”卫庄问道。


高渐离摇摇头,“我没有看见布劫者,只看到一只犀角,漂浮在半空之中,尖端朝上,发出光芒。”他看看两人,“这样是不是……成了?”


“应该是没问题了。”盖聂走到床前查看那段柏木,只见它躯干完好,年轮却被歪曲得不成样子,那根皮带也完全碎裂,散落得到处都是。


卫庄则是去看他方才摆的玉十字,“这个阵势倒是无恙。”说着把六块玉石小心地装回锦匣之中。


“得去看看荆轲怎么样了。”盖聂道。


卫庄把锦匣揣进兜里,“怎么看,还是用那药粉让他显形么?”


“聂儿。小庄。”


盖聂和卫庄听见熟悉的声音,一起回头向门口望去,门口一位白发长须的老者,相貌清奇,一身旧时长袍,赫然是他们故去的师父鬼谷子。两人又惊又喜,迎上前去,一齐行礼。鬼谷子摸摸卫庄的头,和颜悦色地嘉许道,“小庄,你们俩都不错,师父没白教你们那么多年。”


卫庄笑嘻嘻地,“早知道有师父在边上,我和师哥刚才也不必那么紧张兮兮了。”


鬼谷子呵呵笑道,“聂儿倒是为朋友担心,一直都很紧张,可是你——我是怎么看都没看出你浑身上下哪里紧张了。”他看了看高渐离,“小高。”高渐离早在鬼谷子在门口现身时就站起身来,见鬼谷子唤他,连忙走上前去深深致谢,“鬼谷先生,若不是您——”


“‘鬼谷先生’现下真成鬼啦。”鬼谷子捋着胡须微笑道,“一切都是缘法,”说着转过头朝门口扬声问道,“是吧,荆轲?”


“鬼谷先生说得是。”荆轲走进门来,也向鬼谷子行礼致谢。鬼谷子拍拍他的肩膀,温言问他,“我给了你内丹,让你每晚以此吸萃月华,你可有照做?”


荆轲点头答道,“我每晚都按照您说的做。”


鬼谷子点点头,“坚持下去,莫要间断。再过几年,你就可在夜间随意现身,到次日鸡鸣而止。”


荆轲大喜,“多谢鬼谷先生。”


鬼谷子又问高渐离,“我这宅子煞气很大,你住了几天,可有觉得不适?”


高渐离迟疑片刻,道,“有时觉得头晕心悸。”


鬼谷子点点头,“我的两个徒弟自幼服用我配制的丸药,因而抵御得住。你纵然身体强健,也不适合常住于此。荆轲首劫已过,明日便可回去,我就不留你们了。”荆轲和高渐离点头称是。鬼谷子朗声清笑,倒背着手踱出了房间。盖聂留在房内整理各物,卫庄则追了出去。



尾声


“师父,师父!”


鬼谷子对小徒弟甚是宠爱,见他跟了出来,便停下步子等他。卫庄追上来,“师父,您怎么这么急着就要走。”


“天大地大,总有看不完的奇事。这里告一段落,自然去其他地方,还待着做什么?”鬼谷子捋着胡子,继续朝大门走去。


卫庄跟在旁边,“我和师哥时时都想您,本想这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了,没想到还能再与师父相见。您都不和我们多说说话。”


鬼谷子哈哈大笑,“你我师徒情谊皎若日月,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俗世礼节了?小庄,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怎么越大越活回去了。”他揉揉卫庄的头发,“你们俩,近年古玩生意做得如何。”


卫庄听到“古玩”两字即刻眉飞色舞,“师父,上个月我和师哥弄到一个玉飞天,这么大,”他伸手比划出二十来公分,“上好的碧玉,刻工绝了!”


鬼谷子大感兴趣,顿时来了精神,“这么大的玉飞天倒是从未见过,你确定不是新的?”


“师父方才还说我们俩‘都不错’,怎么才三两句话的工夫,就不相信徒弟了。我和师哥仔细琢磨了很久,必属唐代无疑。”


“好,好,是为师多话了。那你们抽空,把这飞天给我送过来吧。”


卫庄一时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、什么送……”


“拿到这老宅子来。”鬼谷子指指脚下,“怎么,不舍得。”


卫庄连忙摇头,“不,弟子不是这个意思。只是没想到,师父您……还住这儿。”


“我在外头游山玩水倦了,就回来待一阵子,这一屋子的古玩我积了多少年,我可不舍得抛下。”


“难怪那些宝贝全都好好的,一样都没少,”卫庄笑道,“那个飞天,我们回头就给您送来。”他想了想,“师父,下次来的时候,还能见着您么?”


鬼谷子微笑道,“有缘就能见着。即使下次见不着,我们师徒总有再见的时候。”他习惯性地捋了捋长须,提起长衫下摆,跨过高高的门槛,出了大门。


卫庄愣了愣,疾步追至门外,星光黯淡,夜色深沉,连门口那棵巨大的槐树都几乎融在黑暗中,又哪里还有鬼谷子的影子?


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,返身回到宅中。到得院里,见盖聂已经把柏木拖了出来。“师父走了?”


卫庄嗯了一声。盖聂点点头,“小庄,我们在这里重新补种一棵树,你看怎么样。”


卫庄在那个柏树根前蹲下身,“种什么?”


“还是柏树?”


卫庄想了想,“种银杏吧。我喜欢那叶子。以后等我们老了,还能有银杏果吃。”


盖聂微笑着应道,“好。等天亮了就去买树苗,种完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

“可以现在就去买,这样天亮就能回家了。”


“这时候上哪去买,偷么?”


“偷不到么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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