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聂卫]骊骨 卅一、冰火
卅一、冰火
盖聂颤抖着将长剑系在腰上，因为他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，双足也只是凭着本能在一步一步往前挪。
此时他眼前已是一片惨白冰原，绵延无极，莫说是鬼魂，连鬼差都不见一个，仿佛整个世界除了自己，再没有人迹。风声凄厉如诉，已不知在这间地狱之中呼号了几千万载，竟似有了实形，将盖聂手上的冻疮划破，绽开深深伤口，鲜血一经流出即刻凝固，呈现出青紫色，附着在通红开裂的皮肤上，形容十分吓人。
盖聂除了外面的衣衫，里面仅有一件薄薄的单衣，丝毫抵御不了寒冻，他感觉到自己全身也正和手背上一样，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。
按说冻到极致，里里外外都已麻木，觉察不出疼痛，可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痛入骨髓，每迈出一步，疼痛便加上一分，当真是举步维艰。盖聂的视线渐渐模糊，心道，难怪世人说起下地狱，没有不怕的。
他眼看双足僵冻，已然撑不下去，遂蓄起最后一点力，咬牙挣扎着变回龙身，希冀身上厚重的鳞片能为自己挡去少许风刀冰剑。
白龙在地狱里飞不起来，长长的身躯拖在地上，将冰块碾成碎屑，靠锋利的爪子攀住地面，缓慢地蛇行。他艰难地行进着，脑中兀自想，不知小庄身处的地狱，是什么模样。我上万年的道行，尚且如此狼狈，他那么年轻，怎么撑得了？又对自己说道，你再这样拖拖沓沓地，什么时候才能穿过这间地狱，什么时候才能去鬼判殿见秦广王，请他赦免小庄？
他把心一横，将龙王方才赠予的那枚护心丸含在舌头底下，凝神贯注，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。腹部没有鳞片护体，给坚硬的冰块划得血肉模糊，背上白色龙鳞片片迸裂，里面的肌肉冻得变了颜色，伤口似绽出一朵朵青色的肉莲花，连眼角都淌下血来。
他顾不得察看伤情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：快些，再快些。白龙竭力睁大眼睛，在前方隐约看到了冰原尽头，一扇青铜色的大门。
他眼前一亮，仿佛看见曙光，喜不自胜，一时忘了疼痛，拼命往大门的方向而去。虽然能望见，但是走了很长一段路，那门似乎仍是在极远处。
白龙气力已竭，全靠信念支撑，耳畔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，师哥，师哥。他觉得那扇门似乎近了一点，又似乎更远了。
小庄。
他在心中一遍遍重复师弟的名字，气息渐弱，荒凉的冰原上，一条魁伟的白龙无声无息地垂下了脑袋。
盖聂苏醒时，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暗室中，周围墙壁上亮着火把，房里陈设简单，只有一张桌子，两把藤椅。房间里的气温如早春二月，稍微有一些清冷，然而比起方才体验到的酷寒相比，直如仙境一般宜人。他伸出手掌细看，发觉刚才所受的冻伤消失了，连疤痕都未曾留下。
正在他困惑之际，推门进来一位中年男子，黑袍曳地，头戴玉冠，相貌甚是斯文，见盖聂已经起身，微微一笑道，“你醒了。”
“你是——”
“我是秦广王。”
“你……你就是秦广王殿下？那这里就是鬼判殿了？”盖聂又惊又喜。
秦广王颔首道，“不错，这里是我偏殿中的一间房。”他望着盖聂，面露赞许，“还从未有人能这么快从寒冰地狱里脱身，上古龙神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“我在狱中待了多久？”
“二十年。”
“什么？”盖聂大吃一惊，还以为自己听岔了。
“地狱中时间的流逝与外界不同，有的在里面只过了一刹那，外面已是千年；有的在狱中几千年，外面却只过去了片刻工夫。”
盖聂的心再度揪了起来，不知小庄身处的地狱，与自己的时辰相差多少，若是耽搁久了，那该如何是好？
“秦广王殿下，为何寒冰地狱里，只有我一个人？”
秦广王道，“每个地狱中，都有千千万万重小地狱，无穷无极，各人置身其中，只见自己。”
盖聂顿悟，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他客气地向秦广王告罪，“擅闯阴司，还望殿下见谅。我是来见我师弟，卫庄。”
秦广王了然笑道，“天帝陛下已与我们说了。骊龙原本会在地府暂留两百年，而今你愿意用自己两世功德来抵，换他早日离境，如此慨然勇敢，委实可感可敬。”
“那也算不得什么。他……如今怎么样？”
“他在火山地狱里，受烈火之刑。”
盖聂亲身经历过寒冰地狱之后，对地狱的可怖已有了极深的体会，可以想见这火山地狱中有多少令人难以承受的煎熬。
“他已经在里面待了百余年，今日脱灾，你可以去带他出来。”秦广王交给他一枚赤红色的圆珠，“这是一枚辟火珠，可保你在火山地狱里平安无事，不过，你只有一炷香的工夫。”
“多谢殿下。”
盖聂沿着秦广王指引的方向，进入羁押卫庄的火山地狱。此间地狱与寒冰地狱截然不同，整个世界尽皆陷入一片火海，四面八方不见道路，连天空也在熊熊燃烧。
盖聂身携辟火珠，并不受火舌炙烤，只是仍觉得气闷。他远远地望见前方一根冲天铜柱，心道，莫非小庄困在那儿？忙奔过去察看，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，被粗铁链缚在柱子上，铁链已被火烤得乌黑。那人双目紧闭，白色长发凌乱地披散着，浑身浴血，显得十分憔悴。
盖聂大叫，“小庄，小庄！”
卫庄睁开眼，竭力仰头望着赤色苍穹，仿佛没有听见盖聂的话音，半晌，轻轻地自言自语道，“我还在坚持什么呢？”
盖聂走上前去，想碰一碰他，又缩回手，心痛道，“我来了，我来接你一道回去。小庄，你再不必一个人硬撑着了。”
卫庄恍若未闻，他的双瞳渐渐变得血红，长发鼓荡起来，十指上凭空生出尖利的黑色指甲。
“这么久了，我早该……成魔了吧。”
